一

甄小珺的头发从白色绒被里露出一团，乱糟糟的，像寒风吹落在雪地上的废弃鸟巢，凌乱的枯枝散了一地，随风动了动，她伸出一只胳膊，在床头柜上摸到响个不停的手机，眯着眼看了看，沙哑着嗓音接起来，“妈。”

对方的声音像突然倾泻下来快而密集的雨点，虽然份量不重，但成片连续地砸在身上，还是会疼，甄小珺清醒之后满腔苦涩，打断她，“他都死了！他才刚刚闭上眼，你能不能积点德！”然后迅速按下关机键。

她想起大概是昨天，或者是前天，独自从爸爸的葬礼回来，姑姑们哭得红肿的眼睛犹在眼前，她怎么可能跟她们争夺遗产，在他咽气的那一刻，她懊悔的不能自已，从十二岁离开他，每一次父女见面，都在向他要钱，她又为他做过什么，无论怎样弥补都来不及，她绝不会争那不多的一笔遗产，谁在他弥留之际给过他温暖，遗产就留给谁吧。

她揉了揉眼屎糊住的眼睫毛，从床上爬起来，坐到书桌前，摊开的素描本上是去葬礼前手绘的设计图，他们工作室接的为数不多的别墅室内设计，不知交了什么好运落在她手上，总算可以好好表现一次，可画纸上明艳的颜色如此刺眼，她拿起素描笔，沿着彩色的部分继续画，不一会儿，一半彩色一半黑白的客厅就画好了，她继续用黑色侵入卧室和厨房，平时枯涩的灵感像圣山之水疯狂浇灌，一座灰水泥的毛坯渐渐变成华美的宫殿，只是这宫殿有些萧森诡异，除了客厅有一半的明艳，其余房间被黑白灰覆盖。

这里是客户要求为女儿改造的衣帽间，男主人十五岁的掌上明珠喜欢妖艳的玫红色……一滴水落在黑白相间的菱形地砖上，接着又是一滴，黑色地砖晕染成水墨画，甄小珺用纸巾蘸去脏污，在潮湿处继续涂满黑色，她像一个女巫，披散着头发，僵着身子，红着眼睛，快速机械地涂抹……

她的手艺继承自爸爸，妈妈有一句话说的对，他是喝酒喝死的，死在酒精上不过是迟早的事，可他在她心里永远是一个艺术家，小时候他教她喝酒，也教她画画和书法，他们离婚后，他继续酗酒，妈妈每月逼她去要抚养费，用恶毒的语言咒骂他，直到他死了，仍然是骂和要钱，她只能用画画来纪念她废物的、酗酒的、终生不得志、但却扯不断干系的爸爸。

黑白地砖糊的不成样子，衣帽间不得不重新画，她有气无力地撕掉那页纸，头重重地磕在桌上，恍惚中走进童年时的家门，家还是那么凌乱不堪，爸爸在家，妈妈似乎永远在出差去俄罗斯的路上，她是俄语翻译，她一走，她就变成邻居奶奶家的孩子，她口渴，向爸爸要水喝，醉醺醺的爸爸拎起喝剩的半瓶啤酒给她灌下去，啤酒只是有点苦，不难喝，尤其在口渴难忍的时候。

甄小珺起身去翻冰箱，能吃的只剩下一个西红柿，她草草洗了洗，一边吃一边打开手机，点开一个家居APP，她作为室内设计师的地盘儿，靠这个接一些小户型设计的私活， 一百五十块一平方，一年到头接不到几个，赚不到什么钱，她把曾经做过的色彩浓烈的案例删除，只留下中性素色的，又调暗色调，看上去十分黯淡怀旧，最后把“薄荷绿”的网络ID删掉，却一时想不出改什么名称好，她喜欢薄荷绿，但现在连这淡淡的绿都觉得浮夸，她盯着手机，最后还是徒然地扔到一边，烦躁地伸了个懒腰。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她赶忙去按关机键，按到一半发现，是工作室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