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生（第1节）

曾小晚双眼盯着位于电脑屏幕右下方的，那个一直在跳动着的公司内部RTX蓝色图标出神，心跳不由得跟着加快了速度。只在面试时见过一次面的副总裁衣则清破天荒发过来了一条消息：

“来一下。”

恐怕这件事情闹大了。

刚刚直属领导聂晨在电话里对财务不堪入耳的叫骂言犹在耳，虽然曾小晚一向打怵跟财务处的人打交道，可平日里在她眼中还算温文尔雅的聂晨，这次确实有些蛮不讲理，况且对她说财务的不是又有谁能听到呢？

说起来，曾小晚进入这家媒体工作已经有三个月了。毕业于非名校新闻系，虽然也是一所重点大学，当年收到入取通知书时也曾欣喜若狂，但读一所不知名的重点大学，反倒让人生出一份底气不足的傲气来，不肯承认自己普通到不会被选做畅销小说中的主人公，不甘心只做这座城市里平平凡凡的大多数。总之，有多少优越感，就会有多少挫败感。

曾小晚现在的东家，虽然在业内还算有声望，但也并不像某社那样众人皆知，何况她所在的，还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出的电影部。因为这个部门对于公司来讲确实是可有可无，为了顺利通过试用期，她想方设法给一部在自己入职前就拍摄完成的中日合拍电影，申报参展电影节、除了为日后的映前宣传做铺垫，也是为了增加自己在团队中的存在感，成为领导眼中不可或缺的人。毕竟有过之前的那段不愉快的经历，曾小晚对“试用期”也多了十分的警惕。能够得到直属主管聂晨重用，受到部门负责人衣总的关注，成了她目前最急迫的愿望。

今天副总破天荒找第一次找她这个“新人”谈话，可不是为了关切慰问，或是布置工作，而是因为一张被“代签”的财务报销单。

“财务部总监龚雪刚刚跟我反映，说你们电影部的宣发费申请过程中，出现了员工代替部门主管签字的现象，这是怎么回事？”

衣则清一脸不怒自威，80年代末从人大新闻系毕业后便开始了记者生涯，和中国国营媒体里多数50岁的记者一样，虽早已是一身的官僚派头——这并非贬损，只是因身处高位而顺势生长的，不那么干净利落的言行习惯，但却仍可依稀察觉一丝气质中残存的凌然。

曾小晚急速地在脑海中搜寻着刚刚排演了一路的解释，在终于找到了整段话的开头后，不自觉地有了些底气，“衣总，是这样的。这次要报销的是《月色撩人》参加釜山国际电影节的预热宣传费用，支付给几大门户网站还有一些媒体的通稿发布费用。我们单位的财务部报销必须是当月结算，逾时作废……”听到这里，衣则清的表情稍稍舒缓了些，国企的财务制度确实刻板，总监龚雪的难搞也是众人皆知，自己的费用申请不是也有几次费了一番周折才拿到的吗！

“可聂老师月底一直在广州、上海的剧组里两头跑没法脱身，给媒体的费用又很急迫，这次申请的费用也包含了为主创订机票酒店的金额，电影节前，海云台附近的五星酒店，套房供应比较紧张，所以才不得以出此下策，商定由我来代签，再发照片给他以作确认。”曾小晚稍作停顿，诚恳地说“这种做法确实很不妥当，欠考虑，也给您添了麻烦。涉及到财务的事情本应该更加谨慎，严格遵守规章制度的，下次一定不会再有类似事情发生的。”

曾小晚尽量避免出现暗示“聂晨授意”的语句，若是衣总到时找聂晨对质，那自己岂不成了打小报告的人了，一旦不被直属领导信任，就离成为“呼吸都是错”的多余人不远了。

这件事可以归咎于无知者无罪， 毕竟曾小晚是新人，就像公司签到制度虽严苛，却也会给新进职员一次忘记打卡的机会一样，初犯有被原谅一次的权利。

“以后，凡是涉及到费用的事，都要格外认真，像我们报社这种央媒，做事很讲究章程。聂晨回来后，让他亲自去找财务总监再说明一下。”刚刚曾小晚的一番解释里，陈情和反省都做得无可挑剔，且近期还要靠她执行剧组亮相釜山的策划，衣则清也不便再追究了，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警告后便转移了话题。

“这次参加电影节算是《月色撩人》剧组的第一次正式公开亮相，你们要紧张起来，把宣传做大做好。”

“现在正在积极对接媒体，因为我们的预算有限，只能是精打细算分配好每笔花销。”

“不要总想着花钱办事，我们是央媒、国企，这种平台谁不想借用一下，你可以跟他们说，我们官微粉丝也有两千多万，跟我们合作也可以顺便给他们增加一定公信力啊。”

曾小晚很想给他好好掰扯一下他所说的“资源置换”，合作媒介考虑的一是价位，二是业内内知名度，即有无一两部高票房作品，若想以自家公司在影视行业的资历为筹码实在不可行……在一番心理斗争下,曾小晚还是抑制住了这种冲动，只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长期的宦海生涯，所到之处被人“衣大记者”、“衣大主编”的叫着，衣则清早已习惯了别人登门拜访，求稿求引荐的事，对于这样一个已经年过半百，对世界的认知已然定型的人来说，想要看清一个在传统纸媒扶植下的电影部，其实是生存于主流之外的这一现实，总归是难于上青天的。

要不是如此，他也不会在曾小晚写了几遍内含资金详细用途的宣传费申请报告书后，仍旧只给批了三分之一的金额。也因此，曾小晚才无意多说，毕竟今天的“财务危机”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这天下午，曾小晚在拜访过家住舞蹈学院家属楼的一位编剧遗孀后，正准备回单位，路上突然收到部门领导聂晋发来的一张微信聊天截图。点开大图的一瞬，曾小晚立刻心花怒放，截图中，部门总监询问聂晋是否同意曾小晚的转正事宜，聂晋回道“同意曾小晚转正！”，末尾的感叹号就像一针强心剂，让曾小晚明白，此刻自己正着手的工作被赋予了不小的期待。

欣喜之余，曾小晚临时起意，决定找人帮忙签个退，一会儿就不回单位了，顺路去接在金融街面试的闺蜜林莫楠，然后一起去新源里吃个饭。

“这家证券公司招的是行研，我还是想做投行，毕竟各大券商主要还是靠投行业务赚钱嘛……这个职位唯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十个月年终奖了。”

林莫楠说罢，补了补润唇膏，继续对身旁的曾小晚絮叨着今天面试的经过。她上身穿着一件优衣库基本款白衬衫，下身一条黑色包臀及膝裙，搭着一双裸色中跟鞋，本是一身中规中矩的面试装，但配上一头暖棕色的齐肩发，倒是平添了几分洋气。

由于和现在的上司有龃龉，林莫楠跳槽的心思也愈加急迫了。毕业后选择做审计，除了因为专业对口之外，用她的话说，这也是为了积累几年经验，跳进投行，起早贪黑地干上两年，然后顺理成章地进入中产行列中。

原本还想着再坚持两年做到经理级别，可眼看着和经理的私人矛盾已经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于是决定管他内资外资，抓紧找一家一级市场比较强的券商，离开这是非之地算了。

“还有啊，今天一起面试的几个女生，个个肤白，倒把我衬得蜡黄……”林莫楠说道。

“你就把他们想成是江南水乡的南方女生，咱们这种出身东北老工业基地的人啊，怎么比得过人家水灵！再说，蜡黄的脸色也是你连日加班工作的有力佐证呀。”曾小晚笑言，随即刷公交卡进了地铁站台。

不同于林莫楠的一身OL装束，曾小晚身穿黑色无袖针织衫，搭配侧开叉印花长裙，地铁进站的红灯亮起，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压住会被列车驶来的强风掀起的裙摆。

周五下午五点多，正值下班高峰，人流汹涌地灌满了地铁地每一节车厢，这人流由无数男女组成，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点儿尴尬的汗酸味儿，这是被暴雨来临前的热浪裹挟过的痕迹。只不过有的被早有预谋的香水味遮盖，而有的则赤裸裸地展露在空气中。不论你是从金融街走出的OL们，或是从不久前刚刚拆掉重建的报社大楼工地过来的民工们，大家平等地混迹在同一节地铁车厢内，相安无事。

这些穿着尖头中跟鞋，昂首挺胸地在投行或券商的高档写字楼里来回穿行的女生们，身上带有和学历薪资相匹配的体面，这个体面许是来自妆容，或气质，也或许是教养。踏入车厢的一瞬间，当气味儿扑面而来，如果你眼神够快，一定会察觉她们脸上转瞬而逝的蹙眉动作。这是人对难闻气味本能的排斥，也带着对周遭环境难以掩饰的反感。但这一丁点不屑也不过展露了一两秒的时间，为了避免被怀疑歧视同车厢内，一身灰尘、皮肤黝黑、双手指甲里深嵌污垢的民工，她们的面部表情便立即回归到政治正确的淡然中去了。

曾小晚也完成了这种表情变化。曾小晚对“体面”有着难以解释的执念，可环顾四周，大家难道还不都是诺大的北京城里的蜉蝣吗？只不过一个拼尽全力要带走些什么，另一个想尽一切办法扎根于此。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林莫楠云淡风轻的一句“十个月年终奖”，心里忍不住要拿自己的那点儿年终奖进行比较。

林莫楠背靠着车厢门边的座椅边的玻璃板，“转正这事儿，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吗？只要没犯什么大错。”，这三个月来，曾小晚的惴惴不安林莫楠看在眼里，虽然心里觉得这种小心翼翼没什么必要，却也稍稍懂得曾小晚的不安到底为哪般。

“有了前车之鉴，我还哪敢抱有任何的侥幸，实在是打心眼儿里不愿再重蹈待业的覆辙了。不过过了今天，就没那么怕了。”曾小晚回复完微信，抬起头，露出明朗的笑容，接着说道，“小青刚刚发微信说，她今晚要和我们说件事儿，神叨叨的，非得见面说才行。”

林莫楠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附耳道“这种情况，一般就两个字：男人！”

曾小晚正好下午在西边出外勤，顺路接面试的林莫楠一同回东边。此时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两人跑去商场晃悠了好一会儿，日暮时分才走进了新源里的一家居酒屋。

约二十分钟后，海岚走了进来，人还没坐下，就招呼服务生上三杯生啤，一反平日里最多只喝甜味梅酒的常态。

“我就不卖关子了，我决定入伊斯兰教。”服务生把酒端来后，海岚右手食指摩挲着扎啤杯的把手，对这曾、林二人缓缓说道。

“你们知道老马家是很传统的回族，我想和他结婚，所以也就必须成为回民。我说完了，你们可以发表意见了。”海岚喝了一大口啤酒，面带微笑地注视着餐桌对面表情略微复杂的两个人。

“老马这个人靠谱，值得托付……你自己想好了就成，我们当然要支持。”曾小晚首先打破沉默，一旁的林莫楠也迅速从吃惊中回过神来，点头附和。

海岚是知名社交平台的高级策划，标准美女，性格温柔，办事能力强，自上大学起便没有过空窗期，在曾小晚看来，这么早就把自己托付给老马这个IT男，有点可惜。不是说老马配不上她，只是海岚的未来也许会有更大的可能性。

由于一会儿还要和老马去见朋友，所以海岚并没有给曾、林二人提问的机会，便匆匆离去。剩下的时间，两个东北姑娘试图在居酒屋里为各自的酒量正名。但和多数时候一样，不过才几杯high ball下肚，便开始晕晕乎乎，直想把心里话一掏而尽。每每举起酒杯，呷下一大口酒时，看未来，是千千阙歌飘于远方路上。有趣的是，两个人都对刚听到的重磅只字不提。

当亲密的朋友们开启了一段人生新篇章的时候，你会由衷地为他们开心，但这个时常可能维持不了三秒，三秒钟过后，你便会开始反思，反思自己此刻所在的阶段，焦急地想找到一个尽快可以迎头赶上的突破口。

“这次跳槽，如果月薪能实现一万八，今年就去日本过年，再去台湾看五月天演唱会。Melody跳出去之后现在都月薪三万了，我可不能一点一点往上爬了，得飞出去。”喝到兴头上，林莫楠眉梢一扬，大大方方地多开了一个衬衫扣子，再把领子往后一拉，使胸前不至太过暴露。自从得知苏淮，林莫楠的上级兼地下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