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E EWIGE WIEDERKHR（第2节）

明亮的颜色，直到烟烧到手指才猛地回过神。他一甩手，把烟头豪气地碾扁。“你说得有理！我这一辈子过得太糊涂了，我要找出自己到底想怎么过！”

那一晚上，他们举办了一个宴会，庆贺大家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素来滴酒不沾的阿路喝了个酩酊大醉，唐尼深情地高声嚎着歌。隔壁邻居来提抗议，老林就伴着砸门声跳舞。

一直闹到深夜，第二天，他们各奔东西。

虽说每一天清晨他们都会回到这个屋子，但他们已经不再会聚在一起聊天吃饭。互相间撞见了只会打个招呼寒暄两句，然后便忙于去实现各自的梦想。就像是彻底摆脱了自己原本的生活般摆脱了这个地方。

阿路看过许多有关超级英雄的电影。几乎每一部电影里都有这样的镜头，主角站在高楼大厦的顶端，地面上的一切都细小得让人眩晕。镜头转动，晴空下的玻璃或是夜空里的灯光耀眼生辉。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会觉得像在俯视芸芸众生？还是说其实和当高空清洁工差不多？”

此刻他正坐在高楼天台的外沿，悬空双腿与地面上蚁聚的人群相隔了五十层楼的高度。一个西装凌乱的男人站在几步之外，用一把尖刀死死顶住一个瘫软的女人，对着他发狂大吼：“这事和你没关系，这个女人骗走了我的一切！我要她把钱都吐出来，不然就要她偿命！”

阿路抬手看了一眼手表。

“再过三分钟，天台楼梯口就会有人来和你谈判。不过最后谈崩了。在你捅死这个女人之前，已经瞄准你的狙击手会开枪命中你的背后。但他们没想到你把自己和这个女人绑在一块，一起摔成了肉饼。”

男人迟疑不定地张望左右。“你、你是什么人！别想吓唬我！”

“其实那个女人不是主谋，她也是被你的合伙人给骗了，只是她现在还没有意识到。”

他表情愕然了一下，旋即用力摇头。“不，我不相信！你是他们派来劝我的！你说的字我一个都不会相信！”

“我劝过你无数次了。最快的一次也花了一个小时，说得我嘴都干了。今天我忘记带茶，而且也赶时间，就不劝你了。”

阿路缓缓站起身。

那男人才第一次看清阿路的模样。明明只是个身材瘦弱的年轻人，但眼睛却亮得摄人，散发一种与外表年纪不相符的沉静气息。那男人与阿路对视了一眼，被那双眼睛微微镇住，失神了片刻。

在稍纵即逝的刹那，阿路身形微微一晃，踩着奇异的脚步，瞬间地逼近。然而就在这时，警察自楼梯口出现，大喊起来。男人猛地回过神，看到阿路的脸已经贴得极近，下意识地一退后。脚一踩空，摔落下去。

阿路不假思索地跟着跃了下去。一口咬住男人松手失落的刀，省得它落地伤人。左手拎住男女的衣服，右手甩出一根皮带，缠住了边沿栏杆。三人在空中如钟摆般大幅晃动，改变了下落的方向，掉进了一扇被卸开玻璃的窗口。

等到警察赶到那间房间，里面只剩下瘫软在一起的一男一女。现场楼下有人用手机记录了这神奇的一幕，发到网上后引起了热议。大多数人都大呼不可思议，也有人敏锐地察觉到那个被弄坏的窗户才是他们逃生的关键，这件事只能用偶然的奇迹来形容。

阿路此时已经坐在出租车上，赶往下一个需要他帮助的人。他通过手机看到这些评论，莞尔一笑，回了一条；“无它，唯手熟尔。”

随后，他猛地抬起头，喊住司机。“师傅，停一下！”

车猛地减速，错过了一个绿灯，司机奇怪地回头望着他。

“没什么，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熟人。”阿路向司机道歉。

一只野猫从前方的路口快速窜过，丝毫不知自己差点被车碾到。阿路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尾尖带白的野猫，在心中的日程表上又划掉了一道。

在经历了无数次轮回之后，这整个城市已然在他的脑海中具化成了一个个坐标和时间点。八点要在地铁里救治一个突发心梗的上班族，九点要阻止一场车祸，在救下高楼上的两人后，紧接着又得消除一场火灾的隐患。

每当他构想出一个完美的行程表，能够顾及到一天内出现的所有灾祸时，往往又会发现新的事件。他紧接着会制定更周密的计划，学习更多的技能，有时候甚至要搭上几条性命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

在一次次的轮回中，他抽空通晓了急救术和心理学，学会了在几秒钟内打开紧锁的车门，知道怎么从常见的化学制品里制作炸弹。

虽然锻炼的效果不会留下来，但内心的强大和战斗的经验可以。他第一次在黑夜里遇到持刀歹徒时，心慌失措地拼了个半死才赶跑对方。而如今他已经能冷静地走进犯罪分子的藏身处，用一张折凳驯服一堆凶徒。

尽管现在他还没有把所有的事件都穷尽，但随着轮回次数的增长，他已经隐约触到了某种命运的轨迹。有的时候，他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便消解了一场弥天大祸。或许到了某一天，当他能够掌握所有蝴蝶扇动翅膀能造出的影响，就能拯救这一天里所有能够拯救到的对象。

“麻烦开快些，我要一刻钟之内赶到。”阿路看了看手表。

“小伙子，这时间有点赶啊。”

“没事，只要你开快些就能赶上的。”他确信无疑地说，“总能赶上的。”

出租车加速，掠过街边的露天咖啡座。唐尼独自坐在那里，专注地读着一本意大利文版的《神曲》。一位短发蓝裙的姑娘坐到他对面，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笑得很甜。

“这位先生，你把书拿倒了。”

唐尼微笑着把目光转到姑娘的脸上，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倒背起诗篇。他知道她听得懂这门语言，同样也知道她发丝的香味以及她的一切。

那位姑娘的神情顿时化作了满眼的不可思议。

“平时我都是正着读的。不过，今天是作者的祭日，我觉得该做点特别的事。”他说。

接下去将能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也能倒背如流，然而他却不打算再照此发展。他把书本放下，让姑娘的视线被吸引到他摊开的那一页上，上面写着一行端正的文字。

“请去检查身体，你有胃癌的早期症状。”

姑娘愣了一下，联想起自己最近的身体不适。她抬起头想问个究竟，却发现刚刚的路人已经不知所踪。

唐尼漫不经心地穿过大街，随意地走进一座最普通的公园，坐在长椅上逗猫晒太阳。这个散满回忆的城市，哪怕这座公园里，他也能够想起在这里遇见过的三个姑娘。

无数个轮回以来，他高攀过梦中才敢幻想的明星，也爱慕过街边的平凡姑娘。他精心挑选过门当户对的对象，也有过让缘分来决定一切。他曾经疯狂地每天与不同的人相爱，也同样疯狂地五十次与一位姑娘相恋。

不管他抱着什么样的态度，经历过何等轰轰烈烈或是普普通通的爱情，时间最终都会抹去一切。睁开眼时，枕边依然空空如也。前一刻还海誓山盟，下一刻已经是陌路人。

“我离看破红尘大概只差一个光头了。”他一本正经地问猫，“你说我是不是该换个人生目标了？比如说当个哲学家什么的？”

猫自顾自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算了，回头再说，反正时间还有得是。”

他懒洋洋地仰倒在长椅上，望着一架飞机在天空中拖出长长的尾迹。这架飞机降落时，老林正在机场，皱眉读着一份海外旅游的须知。

这段日子，老林一直在琢磨在怎么过上和之前不一样的人生。

戒了烟和酒，拼命吃最不喜欢吃的食物，穿讨厌颜色的衣服，还染了一头黄毛。上次在路上到一个熟人，硬是没有认出他来。

年轻时没有读完书，他就自学完了大学课程。没有人给他发毕业文凭，他自己跑到大学里拍了一张毕业照。还利用业余时间学会了一门乐器，唢呐。

其余的时间，他花在了到处旅游上。尽管很多时候光是路程就要耗去一整天，但毕竟算是去过了远方。在旅途中还结识过几位女性，不过终究还是觉得哪里别扭，没有深入发展下去。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甚至有些怀念厂里了。尽管那是千篇一律的工作，但好像还是在车间里让他觉得更自在。有时候，老林在大街上望见阿路的英雄之举或是唐尼正在和姑娘约会，就会反思起自己这种不思进取的态度。

今天他头一次坐上出国的航班。虽说目的地只是一个免签的小国，但已经是他竭尽所能可以到达的最远之处了。只不过他能买到的航班夜间才出发，盼着能在凌晨之前离开国境线，也算是呼吸过了异国的空气。

这一点点遗憾，在他俯瞰夜空的城市时便烟消云散了。星罗棋布的灯光，忽地在他触动起了一股陌生的感动。

虽然他不是很懂自己被什么感动了，但这显然是一个好兆头。算起来，如果不是因为重复一天天的日子，自己绝对不会起心思坐什么夜间航班，也就见不到这样的风景了。

之前，尽管他一直都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但也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而这一刻，他仿佛领悟到了什么，感觉这一刻才是真正经历到了不一样的人生。

零点将至，他细细地体会着心中的感动，久久地望着窗外，直到地面的风景被厚厚的云层所掩盖。夜空中的一丝星光也透不到地面上，整座城市像是被一个大盖子捂住了一样。

云层下，阿路和唐尼也正经历了某种类似的体验。

阿路完成了一天的日程表，坐在整个城市的最高处，透过望远镜扫视四方。唐尼与今天刚认识的姑娘约定好了明天再见，一个人走在昏暗的街道里。

这本该是一天心情最为虚无的时刻，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会随着即将到来的零点而化为乌有。他们都尽量避免去思考这件事，但偶尔也会难以自拔地思索起自己的行为到底有没有意义。

今天就是这样一个心绪难平的日子。

可不同以往的是，阿路的脑海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被困于重复的仅仅是自己这三人，而其他人会照常度过这一天。那么，他被困在了这一天里，寻求着拯救所有人的办法，正是为了令世界能够在明日美好地运行下去。

这个念头瞬间在他心中迅猛生长，他仰望天空厚实的云层，仿佛从那之上所降临的启示。

这一刻阿路热泪盈眶，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白费。

唐尼则是因为发现自己压根忘记今天见面的姑娘长什么样子，才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与他相爱的姑娘如果足够多，那么所有的人都将模糊了面貌，成为一种象征。到时对于他来说，对象是谁已经根本不重要了，他所爱的不是某个人，而是爱本身。

唐尼忽然间心中泛起对于某个面目不明的姑娘的柔情蜜意，仿佛在夜空中看到了爱神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