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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性的大地_抒情散文(第1节)

作者:直捣乌龙院 2016-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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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性的大地

草白

1.

天将欲雪的冬日傍晚,无事可做,除了窗前阅读,冥想,一辆辆疾行的车从眼皮底下滑溜过去——如日子翻过一页,后面的一页,仍是一样的。缅怀唐诗中的夜晚,雪夜对饮,“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那些亲切洁净的名字如酒上徼绿浮动的泡沫,在我脑海里散发出玫瑰色的芳香。

艾米莉·狄金森。古板瘦削的脸,素白连衣裙,女尼的气息。二十五岁之后,几乎闭门不出。坐在开花的温室里烘焙,写诗,思考死亡,以自己的方式几次堕入情网。世界如此喧闹,她要远离,退避到灵魂的天地里。那里,有花,有树,还有月光。

在艾默斯特镇,她更多地作为园艺家为人熟知,而不是诗人。当他们在隔壁以响彻之声谈论神圣之物时,她以略显伤感的口吻说,没有人认识这朵玫瑰。

她搜集的植物标本有四百多种,还将玫瑰、银莲花、洋槐、枯萎的花木写入诗中。那些被她写过的花木顷刻间占领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由蚯蚓和定期灌溉组成的真实世界,另一个是由溶解和必然耗损组成的想象世界,而后者被狄金森称为“渐渐消失”的世界。

临终前,她嘱咐亲人烧毁诗集,却愿意将植物标本保存下来。

亨利·戴维·梭罗。哈佛大学的高才生,优秀的铅笔制造师。1845年,他放弃教职,跑到瓦尔登湖隐居起来,搭建木屋,开荒种地,用玉米和马铃薯与村人交换大米。他是土地测量员,还能用眼睛估量两棵树的高度,能像牲畜贩子一样估计一头牛或一口猪的重量。他不吃肉不喝酒不结婚,热衷长途步行,践行一种经济省俭克制欲望的生活方式。双腿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自己想走的。眼光所留意的每一样物事,都为兴趣所在。那两年零两个月又两天的湖畔实践,不是归隐,而是探索、抗争和不妥协。在现实生计和精神探索两方面,一个生命体该如何分配他的时间、精力。梭罗发现大多数人确实将生命的意义颠倒了。

苇岸。陈冠学。这两个名字像遗落在秋日深处的野果,明亮,芬芳。一个是大地的旅行者,一个是守望者。淳朴本真的文字激活了自然的生机。他们身体力行,警醒人们那些已被忘记却真正发生在大地上的事情。

麻雀在地面的时间,比在树上时多。它们总是在日出二十分钟前开始啼叫。五月尚未插秧的稻田里,闪动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冬天空旷的原野上,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声音仿佛弓的颤响。麦子是大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

所有这些,大地上发生的事,你可以全部知道,也可以一无所知。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大抵是能够自己做主的。

2

泛舟遂昌乌溪江上,沿途山体秀丽,湖水晃悠,近一小时的水上航行,终于弃船靠岸,抵达大溪边渡口。渡口下来,上行颇为陡峭,山石铺路,落叶满径,林中空气清冽,有隐秘的植物香气扑鼻而来,恍若秋桂又似枫香。村舍在抬头可见处,灌木丛里露出村屋墙角,竹竿上悬着花绿的衣物,一只刚下完蛋的母鸡立在农用三轮车上“咯咯哒咯咯哒”地啼叫,邀功似的。菜圃里另有鸡群一声不吭,低调地觅食。菜圃洼地上积着水,照出蓝天一角。目光收回,继续前行。山路渐窄,林木高处稠密,间有瓦屋木窗,竹林茅舍,终抵至高处一平地,似有人工改造自然之迹象,未及深度留意,但见木质长廊两边林木萧疏,红白两色茶花,花开荼蘑。昨日有雨,落红萎地,难归枝头,睹之让人伤感。不想前头迎接我的竟是一幢白墙灰瓦的书院,院门上悬一匾“躬耕书院”,两侧对联井然,上书“躬践农桑知国本,耕耘经史识心源”,如此典雅古朴,毫无落魄之相。深山藏古宅,这山不深,也非名山,这宅也不古,是仿古如新。在我有限的乡村经验里,这种书院建筑的出现着实让人诧异。好似于荒郊野外中,不慎闯入一富贵温柔地,一切似梦,一个绮丽短暂的梦。

阅读《红楼梦》里的某些章节也有类似感觉,甄士隐梦见一僧一道对谈因果之事,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都是通过未来之境提前窥透命运玄机。类似于点一把柴火,照一照黑暗里的去处,火光熄灭后,万物回归,百花凋残,而心里什么都有了,看懂了,悟透了,但天机不可道破。

那,这个孑遗乡野的躬耕书院,它要向世人言说什么,言说过后,又能给人留下什么警示?

院门进去,绕过木质照壁,是一个传统天井合围式的院落,正中间对着“躬耕堂”,转出“躬耕堂”的后堂,眼前所见一片田园风光。

此等整饬井然的景致,让我想起那篇著名的《桃花源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桃花源里的万物是有秩序感的,不提前,不违背,安静地生长,真实地凋残。在山川大地的心里,一切被纳入永恒的轨迹之中。

而在这片田园里,万物也是有秩序感的。农田高低错落,莲塘残荷枯梗,鸭在水田啄食,鸡于荫下嬉戏。枫叶飘降,麦田青青。水塘映射天穹一角,天上恰有雁行飞过。阡陌田间,风声鸟鸣,皆有照拂,呼应。

3

当初,天是瓦蓝的,地是壮硕的,人是强健的。

如今,触目所及,皆是病入膏肓之天,之地,之人。浮世千重变,越变越坏,越变越远离当初,远离本心。

可我还记得一件小时亲历的事。大概七八岁时,有一天忽发奇想,在后山废地上撇下一把西瓜子,几天过去,小苗颤巍巍地钻出泥土,我浇了水,几日后再视,小苗开始分叉,叶上有虫咬过的洞孔,继续浇水,小苗长成幼株,叶上有不断扩大的斑驳的虫孔。日日浇水,早晚必看。有一阵子忘了去看,那幼株边上本来就有许多杂草,此刻更挤得它们越发地空间逼仄。叶子被蚜虫咬噬得经络毕现,有些讶异,伤感,不知它们会怎样。直至一日放学回家拐过去再看,赫然可见一个弹珠似的绿色小果藏匿在杂草丛里,彼时,西瓜已经上市,以它自然生长的速度,或许到了冬天也无法熟透。后来,这枚小西瓜命运如何一点也记不得了,可我记住了这个田野实践。西瓜子是可以长出西瓜来的。这世上吃的东西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土里藏着怎样的魔力,竟然可以让西瓜子长成西瓜的样子,葡萄有葡萄的甜味,上了架的豌豆苗开花很美,不仅美,它还是有用的,能结果子的。播种之后必有美的收获,还不出一点差错。

我见过许多在土里讨生活的人,他们把毕生光阴都献给了神圣的地,只为了保持地力的肥沃。土地于他们有恩,他们也以双倍的精力去伺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他们尝过丰收的喜悦,也饮过灾年的苦酒。

他们不去改变作物的生长规律,能做的只有等待。等月升日落,时令变迁。荒年与丰年都是轮转的。

这是真正懂得土地的人。

生命不被干扰的自生自灭的过程,是世上最自然最高贵的事。

我想到乡间的野果,自然熟透坠落至草丛中,被鸟雀、虫蚁分食,腐烂的肉质又成了土壤营养的一部分,用来涵养生长中的草木植被。如此循环往复,使大地之上能量和生命的平衡得以确立。

循环是一种美德;不浪费,不耗损,来路和去处清晰可见,万事万物都是联系和呼应的。在躬耕书院的开院仪式上,他们对这片土地宣誓,不施化肥,不洒农药,不以任何外力去影响作物生长。既是对土地宣誓,也是对月亮和太阳宣誓。古人讲阴历,也就是月亮历,今天是什么日子,抬头一望便知了。

傍晚,站在黄泥岭村坡地上,不远处的乌溪江宛如带状水银,月亮从湖的那边缓缓升起。由于乌溪江的天然阻隔,这里的一切显得干净,透明,纯粹。而在此地之外,农药和化肥被频仍地使用。

躬耕书院的“始作俑者”是这样宣誓的,也这样去践行了。可遇到的问题不少。比如,不用农药,如何防治病虫害?难道我们所有的劳作只为了填饱虫的肚子,颗粒无收是我们最终的结局?农业生产是最需要智慧和耐心的,就像等待一个生命的成长。稻子和麦子又不能像塑料制品那样可由机器成批生产而出。

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回归,回到过去,回到人畜耕作的时代,重新运用耕、耙、耖等手段,以大量杂草做底肥来源,油菜籽榨油之后的饼渣则作为补充底肥使用,充分利用一切草粪、苗粪、绿肥等天然肥料,去给土地追力,加油。就如一个家庭中,在一个相对贫匮的年代,总设法给重体力劳动者和那个长得最快的孩子以最好的营养保证。

他们肯定有自己特殊的制造肥料的方式。这种隐秘的手段表达的是对这片土地的爱与敬意,只为使地力常新,作物欢欣‘。

无疑,他们要返回的是四千年前的农夫时光,“能知时宜,不违先后之序,则相继以生成,相资以利用,种无虚日,收无虚月,一岁所资,绵绵相继”,往回走,追根溯源,离当初那条被我们轻易弃绝的道路还有多远?

4

惊蛰。这是一条虫子的节日,也是万物苏醒的日子。惊蛰的雷声响过,农具发出低语,生铁的气息在黑屋子里发出召唤声。春耕要开始了。在传统耕作中,牛的作用不言而喻。耕牛睁着温柔慈善的眼,顺从地被农人从牛圈牵到田间。早春的后山,仍春寒料峭。牵牛的二十几岁小伙子尽管自小生活在黄泥岭村,可对于驾牛耕地技术却显得颇为生疏。一牛一犁,人随其后,人不仅要扶好铁犁,还要掌握牛性,亦步亦趋。由五十几岁的老农带着,教了半天,倒也战战兢兢地学了点。沾染泥迹的脸上有些紧张,更透着些嬉戏的成分。

耕田可不是嬉戏,它是为严肃的播种做准备的。耕牛一笔一画犁过的田土还略显沧桑干硬,一场春雨之后,土层才会松软许多,又有土里的蚯蚓在日夜不息地翻松田土。总之,春天一到,土地不再寂寞,万物都来帮它的忙。

惊蛰过后,就是清明,得准备做秧田了。所谓秧田就是专门培育秧苗的地方,好比母体的子宫或婴孩最初的襁褓。秧田的选择大有讲究。我记得从前的秧田里都是要种一种叫紫云英的草本植物,伞状花絮,紫红色,嫩头可食。童年在紫云英的田地里打滚,身上留下草汁的腥香,是很值得回味的事。没想到它还是绿肥,翻耕后沤腐在田里是极好的肥料。想着一田的花团锦簇被翻到泥土深处,便觉得有些可惜。它是养分啊,是大地的饭食。秧田要吃饭,长力气,再把力气传递给秧苗,秧苗变成稻子,大米,再把精气神还给劳作的人。

通常,秧田不大,形状方正,设于沟渠边,便于引水和排水。

躬耕书院后山的秧田上也是种了紫云英的。他们遵循的是古老农书《齐民要术》《农桑辑要》《农政全书》里的经典做法。除了铁犁耕作外,他们还充分利用耙耨、耖这些逐级递进的农具,使秧田的泥变得绵软服帖,便于秧苗“着床”。做秧田就像搭建婴孩房。

与此同时,种子方面也在如火如荼地准备之中。浸种,石灰水杀虫,麻布保温催芽,至芽根长出,播种要开始了。

后山上,柳枝抽条了,绿草弯扭着钻出土层,青蛙啪的一声从水田跳进草丛里。

播种比耕田更具仪式感。播种人一脚踩进秧田里,便有稀烂的软泥,从脚窝、脚趾缝里冒出,凉凉的,像被一个人,用了一双极为温柔的手,挠着,捏着,摩挲着,自筋筋络络里传递开来。而那些田泥呢,在被踩着之后,在双脚的周遭蠕动着,慢慢地,紧贴在脚掌上,像敷上一种特殊的药膏。很快,脚便完全适应了这种感觉,自由的,凉爽的,一种极致的享受。

此刻,人离土地更近了,就像一株秧苗被深深插进软泥里。播种者一手怀抱匾箩,另一手抓种,沿畦沟来回挥扬稻种,种子们纷纷扬扬,各归各位。播后,用草木灰来遮盖稻种,扎稻草人来驱赶鸟雀。农人对土地的爱,尽在这些细枝末节中显露无遗。

这书院后山播种的一幕,与我的童年记忆不谋而合。才过去十几年时间,一切就已不可逆转。孩童再也无法体验赤脚踩进秧田里的凉适感,人与大地的融合成了梦境里发生的事,村庄零星田地的荒废已成定局,而成片的则被辟为大棚区,那是现代农业的“加工厂”,只出产“有其形而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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