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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闻一多与“二家”(第1节)

作者:夜夜笙歌 书名:《南渡北归 第二部:北归》[完本] 2017-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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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进入清华,一直住在新南院,与他的同窗好友、稍后来到清华任职的潘光旦毗邻。清华园环境甚为幽静,极适宜家居读书,这是闻一多自美国归来后最为安定舒畅的一段时光。当时清华中文系主任是朱自清,教授有俞平伯、陈寅恪(与历史系合聘)、杨树达、刘文典;讲师黄节;专任讲师有王力、浦江清、刘盼遂;教员有许维通;助教安文倬、余冠英。这个教员队伍格局,基本上一直保持到抗战之后。闻一多作为新聘教授,首次与陈寅恪、刘文典等两位国学大师同台共事,但二者似乎是若即若离,关系并不密切,直至在西南联大上演了闻一多狠下心来扫荡刘文典的悲壮剧目。
闻一多在清华园正式登台亮相后,主要讲授大一国文与《诗经》、《楚辞》以及唐诗等课程,这对非文科出身的他有不小的压力,且在此前学术界就有“新月派教不了古代文学”的流言浮动。正是这种压力,促使闻一多在青岛大学时代就决定弃诗歌创作而下苦功埋头做学术研究。历经数载辛劳,终于苦尽甘来,获取的成果使闻氏自我感觉“很有发展的希望”。由于内心充满了希望与每月340块大洋优厚的薪水,闻一多渐渐从最初的压力与苦闷中解脱出来,开始了一生最为洒脱豪迈的黄金时期。听过课的清华学生冯夷有一段文字极其入神地描述了闻氏讲授《楚辞》的情形:
记得是初夏的黄昏……七点钟,电灯已经亮了,闻先生高梳着他那浓厚的黑发,架着银边的眼镜,穿着黑色的长衫,抱着他那数年来钻研所得的大叠的手抄稿本,像一位道士样地昂然走进教室里来。当学生们乱七八糟地起立致敬又复坐下之后,他也坐下了;但并不即刻开讲,却慢条斯理地掏出他的纸烟盒,打开来,对着学生们露出他那洁白的牙齿做蔼然的一笑,问道:“哪位吸?”学生们笑了,自然并没有谁接受这gentleman风味的礼让。于是闻先生自己擦火柴吸了一支,使一阵烟雾在电灯下更浇重了他道士般神秘的面容。于是,像念“坐场诗”一样,他搭着极其迂缓的腔调,念道:“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为真——名——士!”这样地,他便开讲起来。
显然,他像中国的许多旧名士一样,在夜间比在上午讲得精彩,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不惮烦向注册处交涉把上午的课移到黄昏以后的理由。有时,讲到兴致盎然时,他会把时间延长下去,直到“月出皎兮”的时候,这才在“凉露霏霏沾衣”中回到他的新南院住宅。
对于闻一多的精神状态与拿捏的名士派头,梁实秋曾感叹道:“黄昏上课,上课吸烟,这是一多的名士习气。我只是不知道他这时候是不是还吸的是红锡包,大概是改了大前门了。”此时的闻一多已完全摆脱了青岛大学的阴影与不快,真真实实地过起了无忧无虑、舒适宁静的大牌教授的名士生活了。
在“熟读离骚”与做“真名士”的同时,受当时学术空气与清华同事的影响,闻一多对乌龟壳上的文字渐渐发生了兴趣,并开始涉猎这方面的研究,写出了几篇契文疏证的文章。此时安阳殷墟的考古发掘在傅斯年、李济、梁思永等人指挥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随着地下甲骨文成批成坑大规模出现,中外学界为之震动,殷墟成为学界人士最为瞩目的焦点和探讨的热门话题。在这股学术风潮涌动鼓荡中,闻一多经不住诱惑,于1937年春携陈梦家来到安阳,亲赴殷墟发掘现场探访考察。此时正是抗战前殷墟遗址的最后一次发掘,闻一多与陈梦家师徒二人面对出土的大批器物,如入宝库金山,在发掘工地流连忘返,不忍离去。残垣依依,洹水泱泱,此时的闻一多没有意识到,这是他首次踏入安阳殷墟中国考古学的圣地,也是最后一次与四千年前的王城诀别。此次离去,再也没有机会与这座历史烟尘笼罩下的故国都城相会了。
卢沟桥一声炮响,华北变色,处在清华园中的闻一多无法再“痛饮酒,熟读离骚”,他不得不以复杂的心境作别居住了五年之久的清华园新南院,随师生踏上流亡之路。
当时正逢暑假,妻子于此前已带着两个大儿子回湖北老家省亲,闻一多与三个不懂事的小孩外加女佣赵妈继续在清华园居住。就在战争爆发的前夜,意外地与臧克家相遇了。
臧克家于1934年青岛大学毕业,很快受聘为山东临清中学国文教员,其间因《烙印》、《罪恶的黑手》诗集问世,成为当时全国闻名的青年诗人。1937年夏,臧克家借暑假之机来到北平走亲访友,其间自然要到清华园拜访他的恩师闻一多。据臧氏回忆说:“闻先生见到我,有点意外,惊喜之情可以相见。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和我亲切地谈起来了。谈到梦家的近况,谈他的研究工作,谈他为什么不写诗了,有几句话使我印象特别深。他说:‘一个写诗写得好的人,做研究工作也一定会做得好!’他的意思我明白,写诗会磨炼人的心啊。”
久别重逢的师徒二人相会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闻一多决定先把孩子送回老家再作其他的打算。此时的臧克家也不敢久留,于7月19日悄悄回返山东临清。想不到在前门火车站,又与闻一多不期而遇了。按臧氏的说法,匆忙混乱中,只见闻一多“带两个大孩子,挤不上车去。一个搬运夫(红帽子)用全力,极为紧张地帮闻先生一家挤进了车厢,闻先生把五块一张的钞票交到这个苦力的手里,我看见这情况,十分感动。这只手,代表一颗心啊”。在车里稍作安顿之后,臧克家问道:“闻先生,您带的东西很少,那些书呢?”闻一多听罢,“哦”了一声,而后叹口气面色沉重地说:“国家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地丢,几本书算得了什么?!我只随身带了点重要的稿件。”
闻、臧师徒与几个小孩一同到天津,而后沿津浦路南下。车到德州站,臧克家起身告别,师徒二人相互道着“珍重”与“再见”,谁知这一别竟成永诀。
汽笛响起,火车喘着粗气缓缓开动,闻一多继续南下,臧克家回到了临清中学。两个月后,宋哲元的二十九军石友三部退到临清,位于鲁西北的这座古城四处游荡着溃退的残兵败将,凶悍的日军即将兵临城下,一时人心惶惶,争相收拾行李家器夺城而出,向南逃命。临清中学不得不宣布停课放假,师生四散逃亡。臧克家把不能带走的书籍什物,分别包装,存放在一个学生家中,而特别宝贵的两件东西则随身携带。一件是在北平清华园拜访时,闻一多亲自签名赠送的一本《死水》诗集;另一件是祖传的“六臣本”《文选》。仓皇之际,学生们一批又一批前来辞别,师生相见,面色沉郁,相对无言。许多年后,臧克家记下了这个令人痛心悲伤的离别场面:“有一个诗人气质浓重的女孩子,我给她起名‘逸君’的,低着头,在一张纸上写着:‘克师,永别了!’忽然又抬起头来,眼中射出一道希望的光芒,又写下了‘真的永别了吗’这六个大字……我们从聊城,步行到济南,过黄河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坐在渡船上心绪万端,感慨不已。黄河啊,几时再渡船过你北上啊?”
随着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臧克家自济南一路辗转来到重庆,继续从事文艺创作,并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活动,创作出版了《我的诗生活》等诗作。而闻一多则由湖北老家别妇离雏只身一人奔赴长沙临时大学任教,未久又与300余名师生一道徒步经湘黔之境来到云南蒙自与昆明西南联大。与他共同前往蒙自与昆明的,还有另一位弟子——陈梦家。
陈梦家随闻一多辞别青岛大学来到北平,未做闻的助手,而是进入燕京大学宗教学院当学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在青岛大学时就对古文字学发生了兴趣。为了这一兴趣,他决定继续求学,力争在这门专业上有所造诣。一年之后,陈因生活所迫,赴安徽芜湖任中学国文教员。这段时间,热河省沦入日寇铁蹄之下,华北形势危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出于对家国存亡的关注,陈梦家先后完成并出版了《陈梦家作诗在前线》与《铁马集》,其中有两首气势磅礴,充满血性与爱国激情的长诗引起社会各界的瞩目并传诵一时,在《泰山与塞外的浩歌》这首长达八百余行的长诗中,陈梦家吟道:
万里长城!告诉我你龙钟的腰身里收藏多少锋镝;告诉我那些射箭的英雄他们英雄的故事;告诉我巍然无恙的碉楼如今更望得见多远——有我汉家的大旗在苍茫间飞扬诗的字里行间颇有岑参边塞诗的恢弘气魂,内中的情绪充溢着激越昂扬的民族精神。其时,无论是诗的风格、深度壮阔与情调都与新月派那轻歌曼语、风花雪月大相径庭了。后世研究者普遍认为,这正是陈梦家由一个纯粹的新月派诗人向一个文学家、古文字学家与古史研究专家、学者过渡的象征。
1934年,陈梦家重新回到燕京大学,攻读著名古文字学家容庚教授为导师的古文字学研究生,开始正式由一个诗人向学者的蜕变。1936年毕业并获得硕士学位后,留校担任助教。也就在这一时期,陈梦家从历年所创作的诗中精选出23首,结集为《梦家诗存》,算是对此前写诗成就的一个了结,也是对读者的一个交代。自此之后告别诗坛,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古文字与古史研究之中,向着学术的高峰奋力攀进。正如他1956年在《尚书通论序》中所说:“我于二十五年因研究古代的宗教、神话、礼俗而治古文字,由于古文字学的研究而转入古史研究。”对于这一转变,作为老师的闻一多不但没有失望,反而认为这才是一个有才华和志向的青年追求的正途而大加鼓励。陈梦家由诗人一变而为甲骨文研究者,而且颇有发明,闻一多在激赏之余,曾对好友梁实秋不止一次地说过:“一个有天分的人而肯用工者陈梦家算是一个成功的例子。”而梁氏则认为:“他们师生二人彼此之间相互影响必定甚大。”
梁实秋所言闻、陈二人彼此影响是有道理的。闻一多由诗人而学者,且研究范围不断向历史纵深拓展,他于1943年给臧克家的信中说过“我的历史研究课题甚至伸到历史以前,所以我研究了神话,我的文化课题超出了文化圈外,所以我又在研究以原始社会为对象的文化人类学。”从陈梦家由诗人而学者,以及作为学者三十年的治学路数看,基本上与他的业师闻一多一脉相承,所研究的领域有相当一部分也颇为相同,如二人同时对甲骨、金文的兴趣,对神话研究的兴趣等,可谓神交日甚,气味相投。也只有这种共同的情趣与志向,才能彼此影响并开拓出一片新的学术天地。自青岛大学转入清华后,闻一多的政治热情渐渐消失,专心痴迷于学术研究,取得的成就渐渐为儒林所重,在文人相轻的学术界能跻身赫赫有名的清华中文系,并占居仅有的五个教授席位之一,且能得到学校当局与学生双方的认可本身就是明证。而陈梦家在燕京大学研究院毕业前后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就写出了十几篇学术论文,除《令彝新释》、《禺邗王壶考释》和几篇说解单字者外,大多数是根据甲骨、金文探讨商周时代的宗教、神话和礼俗,其中《古文字中之商周祭祀》、《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祖庙与神主的起源》等颇受学界好评。与此同时,陈梦家还进行古代地理的研究,并有《商代地理小记》与《隹夷考》等名篇问世。像当年的诗作甫一问世就照亮了整个诗坛一样,这一连串浸润着陈梦家非凡才华与深厚功力、面貌一新的研究成果,令整个学术界为之一震,陈梦家由此声名鹊起。
卢沟桥事变之后,陈梦家经闻一多推荐,由朱自清报梅贻琦同意,作为清华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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